陈丹青:失去上海的张光宇,失去张光宇们的上海,相偕消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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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新京报书评周刊,作者陈丹青,三文娱征得许可转载。
按:其时上海如何摩登,上海未必自觉。《良友》的创刊,比美国《生活》杂志早了十年,上海是好莱坞文化的东亚码头,当年东京人要看应时的片子,须到上海;三十年代光宇先生的左右逢源,他也未必自觉——那是顶好的创作状态——他以自己的摄影肖像连排并置,不过是看了美国画报,自己玩玩,无意间比安迪·沃霍的图像并置早了二十多年;他弄动漫时,正值美国华纳、迪士尼帝国的草创期,美国卡通自出好画手,但哪有光宇先生多面,样样出色。日本的动漫业算得早,到宫崎骏,也比光宇先生晚了三四十年。宫崎骏自有他的天时地利,而论花样百出而门类之广,也不及光宇先生的全能之才。
而光宇先生到底不及迪士尼与宫崎骏。他前卫得太早,上海的黄金岁月又嫌太短,及后八年抗战、四年内战,虽光宇先生创作不辍,究竟身处乱世;五十年代后,出版自主、创作自由,成昨日之事。论地位,光宇先生当教授,属明升暗降,论事业,则属明褒而实贬。此后他弄了壁画,还为动画片做准备,但和上海时期比,滋味自己知道。
张光宇(1900年8月25日—1965年5月4日),江苏无锡人。
张光宇先生逝世,到明年,将达半个世纪了。百年中国新美术运动诸位开山人物,大抵名重至今,隔代的影响,也还可寻,其中,不应遗忘而久被遗忘,早该研究而乏人问津者,是张光宇先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光宇先生北上就任教授,如龙之离海,无以弄潮,惜乎久病而早逝;而外界的变化,整个颠覆了他早年驰骋的文化空间,他成就的种种业绩,在日后“工艺美术”系统中,持续变质、贬值、萎顿、受限,其中的若干项目,变相取消。工艺美术的教育及其功能,则先后沦为宣传的、技术的、平庸的、低端的行业。
失去上海的张光宇先生,失去张光宇及其同僚的上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全新的、自由的、与现代世界传播文化相呼应的上海——相偕消殒。此后数十年,上海成为封闭性城市,自外于世界性视野,经光宇先生培植拙育的现代美术文脉,均告荡然。
八十年代,工艺美术精英起衰振弊,以机场壁画破局,带动“后文革”整个美术界的再出发,并迅速接通世界讯息,大规模拓展公共美术领域,论机遇、论条件,实属百年未见的有为空间,而论创作与精神的自主、自由,自在,则今日表象繁荣的商业美术——而非所谓工艺美术——仍未超越光宇先生所曾点染的上海时期,也难比拟当年上海滩所见证的张光宇时代。
他究竟是哪一类“艺术家”?
评断光宇先生,难在归类,归类之难,难在称谓。半世纪来,美术界流行着种种似是而非的词语,以之分主次,以之行褒贬。
五十年代,光宇先生及其同僚被称之为“工艺美术家”,原属不伦之称;民国时期,光宇先生在上海所染指而影响的项目,委实太多,单取一端,以“工艺美术”一词予以定义,是小看了光宇先生,也小看了当年的上海文化。
光宇先生是装饰艺术家?广告、海报、书籍装帧、杂志美编,并身兼策划与市场发行,光宇先生出道之初,便展开现代美术门类的多功能实践。所谓装饰艺术之于光宇先生,并非止于平面纸媒,举凡现代实用美术如家私、器物、用品、商标、包装、版面,均在其列。
光宇先生是动漫画家?早在民国时期,光宇先生即有志于电影动画而未竟其志。仅以留存的《西游记》稿本看,其想象力(包括造型设计)便已望见今之美加澳诸国的全息动漫远景。
光宇先生是连环画家与插图家?那是迥然独异的图画,不可视为日后职业画手的插图与连环画,而近于毕加索、马蒂斯当年为波德莱尔与梅里美诗集之所作,他的《林冲》系列,活用立体主义原理,切割构局,又提炼明清木版画的图式,为连环画史所仅见。
光宇先生是漫画家?诚然。漫画贯穿了他的早期中期创作生涯,是民族的、大众的、进步的(他的声援抗战的作品,直追当时欧美同盟国同类宣传的观念与水准),也是民间的、诗性的、游戏的(他笔下的市民的活泼、农夫的野趣、村姑的性感,可能是中国现代美术小品中最为可喜的奇葩,五十年代遭禁绝,被完全遗忘,与之同期活跃于沪上的万赖鸣、陆志痒等,也被悉数遗忘)。
光宇先生的绘画“基础”如何?他的素描与水彩画,质朴、平正、清新。不知是在怎样的闲暇时刻,他放下无所不及的变形能量,成为中规中矩的写生画家,其功力与品质绝不在当年留欧名家之下,他的白描人物画尤在同期新国画高手之上,所谓“纯画家”的手段教养,光宇先生当之无愧。
“毕加索加城隍庙”——抑或“城隍庙加毕加索”——是高度概括光宇先生的传神之语,此语指向明清民间美术与欧洲现代主义资源,二者相加,民国新上海的文化,灿然可见——光宇先生何以重要?他究竟是哪一类“艺术家”?我们需要更宏大的视角,更确切的词语。倘若百年新美术的主干被粗分为西画(包括雕刻)与国画两端——日后虽次第分化出所谓“当代艺术”或“水墨实验”——当初光宇先生所开创的类项与局面,适可鼎足而三。
这是国画西画之外的“第三条”路向吗?什么路向?准确而概要的诠释,仍遭遇词语之难。“工艺美术”、“实用美术”,可以是行业的泛称,针对光宇先生,则是致命的消解;“大美术”之说,指称过于宽泛;“公共美术”之说,功能具体了,位置也高,惜乎仍属“曲说”,揆诸光宇先生当年上海事业的真价值,尚欠点破而说穿。
评断光宇先生,绕来绕去,迄今难脱以上词语,而一词之别,一词之失,可以是历史的勃兴,也可以是历史的悬案。
“老百姓这一块,没有美术”
一部现代艺术史,“纯绘画”是被恰当边缘的过程,在中国,则仍然是长期凝固而无度扩张的美学;欧美现当代艺术的一变再变,其内里,或可探讨学理,其明面,则是现代文明的水到渠成,以市场为资源,引社会共参与,在中国,则一面仍为粉饰所用,一面,是画家的各自取利:近三十年的美术繁荣,是学院、画家与高端市场的繁荣,半个多世纪号称“为人民服务”,今日局面,仍如王朔所言:“老百姓这一块,没有美术。”
是故,明了现代艺术的变异,光宇先生的真价值,于是顺理成章;碍于中国的现状,则光宇先生的被湮没,也便顺理成章。
为什么呢?在中国,仅“工艺美术”一词即可辱没轻忽光宇先生——喜爱光宇先生的少数,也视其为卓越的动漫或装饰画家——光宇先生画过什么油画大创作?没有;他的水墨贡献是什么?也没有——这在中国可是到了顶的标准啊,倘若没有,光宇先生凭什么重要?
此即词语——亦即观念——的冤案,经数十年朗朗上口,显示一件事:我们不了解何为“现代”,我们尚未进入“现代”。
然而我们有本土油画的祖宗(客气的评价:几代油画至今不曾走出十九世纪),有许多“一级国画画师”(不必客气了:全部相加,岂可与宋元明清项背而望)——真的现代艺术,真的前卫,有过么?有过,但视而不见,那就是光宇先生八十多年前做的事。
现代、前卫的张光宇
光宇先生出道,适在上海成长为远东第一现代都市的当口。他十五岁去新舞台剧场学画布景,十八岁入《世界画报》学画插图,二十岁在南洋烟草公司做广告,之后,自办画报,偏向左翼——左翼,即当年的先锋文化——二十七岁,光宇先生进入英美烟草公司从事商业美术——此即光宇先生与新上海的共生关系。相较当年留洋前辈与十九世纪的关系,新国画家与古典传统的关系,光宇先生的道路,先已构成“现代”。倘若他出洋学油画或志在国画,反倒与“现代”无缘,而那时的上海,同步追慕巴黎、伦敦、布拉格、纽约的摩登行业——所谓“欧风美雨”,此之谓也——故此光宇先生一步抵达“现代”,不靠学问与资讯,而是地利与天时。
他不必知道当时的杜尚、日后的沃霍也是画插图出身,他也不必出洋,亲临现代艺术的前线。民间美术资源之于光宇先生,也并非依傍民族文化立场,而是市场的需求:他为京剧操弄机关布景,如梅兰芳一样,须把旧京剧带入新舞台,吸引视听;他设计海报必要多方采撷传统符号,以便当时的市民喜见而认同。一个清末民初在江南长大的孩子,“城隍庙”美学自是源头活水,不请自来。
故而光宇先生的谋生学艺、自办媒体,初始即凭遇山开路的泼辣、活色生香的直觉,与张元济王云五一样,光宇先生也是中国现代纸媒与出版业的前驱。清末民初,尤其三十年代的上海,视觉资讯与英美欧陆同步,前年“百雅轩”展示光宇先生设计出版的大量书籍、杂志、海报、题图、包装、礼品……与今日纽约现代美术馆收藏的早期先锋设计,如出一辙–他不是在学西洋(与留洋一辈相比),他不是要做逆子(与新国画前辈相比),他是上海滩头的弄潮儿,潮头所向,潮头所及,总有创意在——他的创意,就是当年商业美术的潮。
其时上海如何摩登,上海未必自觉。《良友》的创刊,比美国《生活》杂志早了十年,上海是好莱坞文化的东亚码头,当年东京人要看应时的片子,须到上海;三十年代光宇先生的左右逢源,他也未必自觉——那是顶好的创作状态——他以自己的摄影肖像连排并置,不过是看了美国画报,自己玩玩,无意间比安迪·沃霍的图像并置早了二十多年;他弄动漫时,正值美国华纳、迪士尼帝国的草创期,美国卡通自出好画手,但哪有光宇先生多面,样样出色。日本的动漫业算得早,到宫崎骏,也比光宇先生晚了三四十年。宫崎骏自有他的天时地利,而论花样百出而门类之广,也不及光宇先生的全能之才。
而光宇先生到底不及迪士尼与宫崎骏。他前卫得太早,上海的黄金岁月又嫌太短,及后八年抗战、四年内战,虽光宇先生创作不辍,究竟身处乱世;五十年代后,出版自主、创作自由,成昨日之事。论地位,光宇先生当教授,属明升暗降,论事业,则属明褒而实贬。此后他弄了壁画,还为动画片做准备,但和上海时期比,滋味自己知道。当时所有民国名流大抵自保,就此萎谢,不再有重要的作为。
1933年8月1日,发表彩色漫画《新舞台之七——抗日五虎将起把》。该年1月,日军攻陷山海关,但南京国民政府却谋求与日本在华北停战。
他的真贡献应在中国现代商业美术
光宇先生的真价值、真贡献,一语道破,应在中国现代商业美术。
然而“商业美术”一词,在中国美术积重难返的陈旧观念下,仍难奏效,甚或犯忌,即便工艺美术界内部,怕也不易接受以“商业美术”定义张光宇先生。是故,光宇先生的冤案非仅在他个人,而在整个商业美术——在未能寻获更为妥帖,更便于接受的词语之前,以下陈述,仍用“商业美术”一词。
中国人,原极擅经商,而儒文化从来贬抑“商”字(迟至民国,钱穆即曾以“为富不仁”一词概括《资本论》的要义)。国有化体制建立后,民商遭遇史无前例的禁止,其是非,今已无需辩难——眼前国家崛起,说是改革也罢,市场经济也罢,近三十年波澜,无非是为商业正名。
民国上海的发迹,起于殖民。殖民,乃有中国商业的现代化,现代商业美术,于焉诞生。五十年代后,“商业美术”一词偃息,代以行政化词语“工艺美术”,回避“商业”二字,沿用至今,出语即在下风,是故对光宇先生再做如何高明的评价,仍是永难出头——再俗再烂的国画油画,一词之别,即告风雅——此何以眼下的商业美术与世界观念难以接通,而各地商业美术与张光宇时代,判然有别。
要之,商业美术,亟待正名。
今日的广告业、时尚业、出版业、日用器物设计、奢侈品设计、室内或环境设计,乃至城市规划设计等,统统归属“商业美术”,改革开放后,出“大美术”之说,实指此意,“实用美术”说,尤指此意;“实用”者何?需求与市场而已,唯不便说破。故而“商业”经已正名,“商业美术”之在美术界,仍归贬义词。
于是有大悖论。目前中国的商业美术,论商机,自古无有,论市场,羡煞欧美,论规模,远胜当年的上海,论技术与设备,不让先进国家,论教育,全国学院增设空前数量的相关科系,论人才,则年年毕业的商业美术生,成千上万——这都是中国现代化转型的福音,更是商业美术的正能量,而“商业美术”之在美术界,仍归贬义。
商业美术的真功能,实指最大范围的全民“美育”。欧美现当代艺术的大趋势,即与商业美术无间,惠及全社会审美景观——此一景观,曾在民国上海短暂实现,虽是半自觉的(因当时的文化转型尚在初级阶段),却是天然的(因上海的西化与明清世俗与民间传统,两不相隔)。商业美术兴盛之地、兴盛之时,社会大众必得分享:光宇先生的大市场与受益者,是千千万万青少年及平民家庭。此所以上海最美观最摩登的时光,迄今难以超越。没有蓬勃清新的商业美术,民国上海不可想象。三十年代鲁迅倡导的左翼木刻,号称普罗美术,真的大众艺术,真的市民艺术,其实是被抹杀被遗忘的张光宇时代。
而今商业美术不得正名,唯服务商家,只有市场的份:这样的社会,摩登不起来,更难成熟。今之京沪到处高端时尚广告,而平民尤显其土;时尚杂志不可谓不多,没有一份市民争看的《良友》;遍数当今商业美术的品牌与名家,其实难副,略可看者,或进口,或盗版,良性模仿,恶性挪用而已。铺天盖地的书刊,则豪华版过度设计,平装版不堪一顾,比之民国三十年代的水准,技术大幅度进步,美学大幅度退步——暴富的中国丧失审美,已是有目共睹,同期,却又是商业美术大兴、市场需求暴增之际,于是有大悖论。
未经正名的行业,难有活力,难出大人才。故中国的稀奇之事,是身家亿万的广告人、设计人,依然在纯艺术家面前,诚心自卑。相比欧美同类,中国的雅艺术,对商业美术无知无能,对社会的审美,了无贡献:那是弄雅成俗的圈子,而昔年光宇先生手到之处,在弄俗成雅。一个雅俗错置、雅俗不辨的美术界,惟见触目的乖张而平庸。商业美术得尽天时而无地利,没有一座城市形成民国上海的大美学,今日上海的经济飞升而文艺没落,是有地利而欠人和,商业美术家何止旧上海百千倍,然而没有张光宇那样的人。
凡事必有正负的对应:商业美术平庸而被动,雅艺术,当代艺术,也必被动而平庸。高明者如蔡国强(也是舞台美术出身)等,施展空间多在域外;境内当代艺术佼佼者纵有种种热闹,顺不到商业美术的大市场,起不到商业美术的大功用,商业美术,亦必滞后而不前——除了光宇先生的上海时期。
光宇先生的艺术,其实过时了,一如欧美日本一战二战前后的商业美学,都过时了:人家过时,因不断跟来新的“时”,我们这里过时,是为断层。今日的商业美术只做客户之想,行业再庞大、条件再优异,终究没有魂灵。这样的商业美术,何曾梦见张光宇自主其事、自得其乐的社会理想——光宇先生是中国漫画业前驱,此后的中国却不出迪士尼和宫崎骏;光宇先生在兹念兹的动画片,结果花木兰大熊猫之类,给北美的团队弄出来,中国孩子都爱看。
这是大问题,这是大荒谬——中国的孩子十之八九迷恋日本美国的卡通画、卡通片,孩子不晓得中国有过张光宇,如今等于没有;沪上曾经鲜蹦活跳的商业美术,也如今只剩美术界唯利是图的商业化,而不见优异新创的商业美术——这是大荒谬,这是大问题。
鉴往知今,鉴今而知往,光宇先生不该再被视为伟大的装饰画家。要之,中国商业美术的正名之途,首在为光宇先生追加商业美术之名,而中国商业美术的提升之道,难在如光宇先生那般,弄俗成雅,弄雅而济俗。光宇先生何以做到?光宇先生在怎样的时代,能够做到?今唐薇女史写成皇皇大著《寻找张光宇》,是半个世纪以来为张光宇正声的第一部。“商业美术”,或许不是该书的鲜明主题,然细读全篇,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