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好奇心日报 作者:唐舒畅
和好莱坞的合作相当类似的是,中国依然处于学习者的位置,但背靠大市场和大资本,说话的分量自然也不一样了。
中国人终于大规模地进入了“动画制作委员会”。
动画制作委员会制度,是日本动画行业最核心的一种制度之一,类似于一个联合的出品方。在一部动画制作之初,看好这个项目的动画公司、电视台、游戏及衍生品公司等各方会成立一个联盟,共同参与一部作品从无到有的制作,并各自负责这部作品在不同领域的事务,以此来分散风险。从上世纪 90 年代早期 EVA 起,这种制度成为了日本动画生产中的主流。
这种主流也正在影响着中日动画合作的方式。去年 7 月,有妖气的动画《雏蜂》赴日上映,并邀请日方著名声优花泽香菜等担当日本配音,算是开启最近一波中日动画合作的浪潮。
随后,动画制作委员会这个核心概念开始被提及。B 站也在去年加入过一部《洲崎西》泡面番的动画制作委员会,不过当时还是以 B 站日本分公司的名义,在整个制作委员会中出资较少,相对地位也较低,也并未做什么宣传。
今年 4 月《龙心战纪》在爱奇艺上独家播出时,这家视频网站就宣布自己是这部动画的制作委员会中的重要成员。作为出资方之一,爱奇艺从一开始就参与了动画的立项,并为动画提出了一些意见,调整部分剧情走向和人物性格设置,使之更加符合中国观众的口味。
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优酷土豆动漫的《侍灵演武》,乐元素的《星梦游记》,绘梦工作室的《一课一练》,都是今年中日在动画方面合作的案例。
模仿 Lovelive!,由乐元素和 B 站合作的《星梦手记》。
在这诸多中日合作案例的公司里,腾讯动漫显得颇为强势。
这和它早先的版权积累有关。最初从原创漫画平台起家的腾讯动漫,在成立一年后,就与日本三大出版社集英社达成了大规模版权合作。《火影忍者》、《海贼王》等这些日本漫画在中国第一次有了版权的概念。虽然在那个时候,国人的版权意识还十分薄弱。
随后,腾讯动漫在 2015 年和角川书店确定了轻小说的引进和出版事宜,并在一年以后收购了其中国分公司广州天闻角川 41% 的股份。今年 3 月,他们宣布又和另一家日本三大出版社之一讲谈社,谈下了版权合作。这些合作也就成了日后腾讯动漫开始中日合作的重要经验和筹码。
2016 年年初的《从前有座灵剑山》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次全方位的中日合作:你很难将中日双方的作用在这部动画里割裂开来。故事是腾讯文学上连载的作品,拉上了日本公司一起制作。虽然从职员表来看,大部分技术性的工作都交给了日本工作室 DEEN,但整个剧本、分镜、人物设定都有中方共同参与之中。中方绘梦工作室的李豪凌担任总导演,而日方铃木行担任执行导演。
“前期的剧本,我们是一起商讨来做;小说也是我们从阅文集团(腾讯文学)那边拿来进行缩减的。我们会和导演一起讨论大纲。原画的阶段日本确实比较好,所以日本方面较多。”腾讯动漫内容总监李筱婷说,她是这部动画的总监制。根据她的说法,双方在整个合作环节保持着频繁的沟通。一天邮件最多可以发上 38 封,一季动画做下来发了 2000 多封邮件。
至今为止,腾讯动漫已经有了三部中日合作的动画:《从前有座灵剑山》,《一人之下》和《时空使徒》。而在上周结束的腾讯动漫行业合作大会上,他们宣布了自己又一中日合作项目的中文宣传预告片:《宇宙警探》。
《宇宙警探》是由《家庭教师》作者天野明创作,集英社旗下漫画杂志《Jump+》上连载同名漫画改编的动画。腾讯动漫是这部作品动画制作委员会中,和集英社、读卖电视台、动画制作方 Pierrot 同级别的委员会成员,可以直接参与动画内容的制作,并有权做出内容建议和修改。
完成这些合作的前提是要有钱:不管是腾讯、爱奇艺或者别的什么公司,之所以能够参与到日本动画制作的核心环节、能在自己的平台上享有那么多内容,正是因为有大量的资本在涌入国内的动画行业。
大资本的优势在动漫行业尤为明显。
《尸兄》,也就是《我叫白小飞》的作者一年能光靠漫画拿到 100 万左右的收入;一部普通动画片每分钟的成本从八千涨到两万,优酷土豆背后的阿里和腾讯纷纷入股 A、B 站,动辄上亿的投资;根据第一财经商业数据中心发布的《中国原创动漫大数据报告》,2014 年动漫内容领域的融资只有 31 笔,而到了 2015 年这个数字是 71 笔。
“资本进来之后,因为资本总是会看到哪里最有潜力,它会加速作者的成长、作品的成长、产业链的发展和进步。”腾讯集团的副总裁程武说,腾讯动漫最初就是在他的带领下建立的。“在 4 年多前腾讯动漫刚刚开始从无到有创业的时候,中国动漫产业是非常孱弱的。盗版非常多,作品难以做出来,即便正版做出来难以获得推广,难以获得市场和商业的反馈。”
“四年前我们探讨的是作者生存问题,现在探讨的都是这个工作室又融了几轮资,又被谁投了,这个变化很明显。”李筱婷说。“感觉热钱太多了。”
四年前,那还是一个光靠画漫画、做动画没有办法养活自己的年代。《十万个冷笑话》才刚刚动画化,而有妖气做这个动画真正赚到钱还要等到 2015 年电影上线左右。一页漫画的稿费在 100 元左右,这还不算上税,以及多个作者和助手的平摊。今年 8 月上线,号称腾讯动漫平台上漫画点击量过 3 亿、动画点击量过 1 亿的《一人之下》的原作者米二还在当厨师。
但很多人未曾注意到的是,这样的改变同样发生在日本。对于日本的动画制作公司来说,中国的动画项目是非常具有性价比的选择。著名动画 EVA 的导演庵野秀明曾经指出日本动画产业在通过压榨画师来提高动画商业收入的问题,这种情况在中国资本的涌入情况下,得到了些许改善。
去年 9 月,日本动画人福田纪之在邮件杂志《作为一名动画人而活》中撰文提到:“在日本国内一幅原画的价格在 4000 日元左右,最近总有中国厂商来日本支付远超于日本国内水平的工资来找日本动画人制作动画……最近 TV 动画的不少提升到了 5000 日元一幅原画。”
“在 10 年前芦田丰雄先生就预言过日本的动画制作者工资太低,这种低工资让东亚各国很简单的就能买到我们的动画制作者,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想来大概就是说‘最后日本动画的雇主都将是中国’。”
虽然他的原文中带着对日本动画产业和自己作为动画人的担忧和无奈,但中国资本的流入是个不争的事实。
2009 年的中日合作动画《三国演义》,虽然带有诸多官方色彩,也算是两国的一次合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的中国依然处于学习的阶段。对于掌握着动画制作整个一套流程、核心技术(比如原画和分镜)以及有着配套的商业体系的日本,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在教一个有钱的学生。
“中国的动画流程是不统一的,日本从几十年前的一家动漫公司分离出很多小的公司。所以他的制作动画上的流程和规范是统一的。比如说国内制作某一个款动画原画,可能它的一些规范性数据或者是规范性的东西是同一套标准,但是到中国来的话就不是这样的,每一家公司制作流程、制作规范和人才培养方式都是不同的。”李筱婷说。
日本老牌影视公司东映,和漫画以及 TV 动画之父手冢治虫创立的虫制作,这两家公司与其之后分离的工作室基本上覆盖了现在所有日本知名的动画公司,因此有着同样的流程的各方在内部交流和对外合作的时候当然更方便。国内并没有这样的条件,因此很多家公司一起做一件事情就会发生困难。这套流程和模式,是目前国内公司学习日本的主要目的。
另外,国内的产能和日本相比还有很大差距。“我们跟日本的合作项目周更是 24 分钟,我们刚刚更新完《一人之下》最后一集是 45 分钟。在中国这是无法做到的。一个是周更很困难,周更 20 几分钟更困难,周更 45 分钟更不要想了。”目前完全国产的动画每集大概在几分钟左右,最长不过十几分钟,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十万个冷笑话》系列。对于日本来说,这类的泡面番不过是一种另类商业模式或者营销方式,在中国,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于是,腾讯动漫和其他诸多中国公司一样,一边与日本动画制作者合作拍摄动画,一边以一个学生身份学习着他们成熟的模式。靠着自己的规模,腾讯动漫以一种惊人速度在出品着自己的动画作品:今年光腾讯和日本合作的动画作品就上线了三部,业内没有一家公司有这样的速度和规模。
网友吐槽画面崩坏的槽点之一:扭曲的脚。
但是类似腾讯这样的角色并不仅仅是一个学生。毕竟没有学生会在委员会里有发言权。腾讯的资本正在以购买日本创意生产力的方式形成自己的话语权。
在动画行业,中国和日本的角色正在发生改变。中国曾经是那个给日本打工的角色。上海美术制片厂早在 1979 年就和日本东映做过动画加工的活。当动画的分镜和关键帧(所谓原画)在日本完成之后,原画和原画之间动画的填补,以及后期上色这种只主要靠体力和人手的活就外包给给中国。
这样的外包加工形式在上个世纪末迎来一波爆发。正如其他制造工业一般,但是中国廉价的劳动力正是手绘动画这种劳动密集型所需要的。根据一篇 2003 年的报道,日本当时有接近 80% 的动画加工都交给了中国来做;一张原画的成本,中国的价格只有日本 40%。
这个数字在近几年在减少:根据日本动画协会业的报告, 2014 年中国已经不再是日本对外合作合同签订最多的国家,并有逐年减少的趋势,简单的外包工作开始逐渐转向东南业等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国家。
大量的剩余人才需要开发自己的作品,一方面消耗劳动力,一方面催生更大的国内市场。
在这个意义上,腾讯和其他公司的位置并无不同。腾讯动漫开发的这些作品都或多或少存在问题。比如,《从前有座灵剑山》是行业内的第一个中日此类合作的项目,其中的存在不足自然也就迎来了诸多吐槽。主要槽点集中在作品有些画面质量低下,作画“崩”,甚至有人怀疑是不是日方又外包给了下一层工作室去做。
实际上,问题的原因是因为工期太赶。因为第一次和日本合作,《从前有座灵剑山》筹备期只有 3 个月,而日本一般都是 6 个月以上。日方工作室 DEEN 曾经在推特上吐槽,第 9 集在开播前两周才召开作画会议,加上其他同时进行的项目,一度只有两名画师负责这一集动画的原画。
中国人也不无怨气。“日本不是没有好的团队,但也不是都好,坏人还真是多,以为中国项目随便做做就好。”《一人之下》的导演王昕在微博上说。
目前所有的中国和日本合作的动画在质量上最多是日本国内的平均水准,有些明显可以看到日方工作室再次外包的痕迹。本质上大家还是在倚赖日本的动画制作技术,在这一点上,中国公司没太多话语权。
虽然腾讯有着和日方合作的诸多经验,也较早开始动画合作,但目前出来的作品离观众心目中的“日本动画”还是差了好几个档次。这对腾讯动漫本身品牌并不是什么好事。
更糟糕的可能是,日本制作的国产动画对观众的吸引力可能没有大家预想的那么大:在 B 站的国产动画排行榜上,腾讯动漫的《灵契》排名第四——这不是一部交给日方制作的作品,而绘梦工作室交给日方制作的《一课一练》是表现最好的中日合作动画,排名第五。
排名前三的——《镇魂街》第二季、《画江湖之不良人 2》和《那年那兔那些事儿》第三季,——都是完完全全的国产动画,而且每一部都有非常丰富的中国元素:三国武将、唐朝捕快和中国近代史。这也是大多数中日合作动画面临的指责之一:看上去和日本动画太像了,没有太多中国特色。
甚至,学习日本到底是不是对、日本是不是适用也是个问题。日本动画及漫画产业存在的诸多问题在其国内已经有诸多人讨论,宫崎骏指责日本动画产业同质化严重、成为宅男的专属;EVA 导演庵野秀明则指出行业工薪水平低下和技术落后。在整个世界范围内,日系动漫作品的影响力正在衰退,而对于学习日本模式上走最远的腾讯动漫,或许浪费一些学习的代价和时间。
而把在日本行得通的模式搬到中国来也会遭遇水土不服:《从前有座灵剑山》作为第一部中日合作的动画,和大多数日本本土作品一样,发行了 DVD 和附带的特典。腾讯动漫曾经表示这是在国内的一个简单的尝试,但最后这部动画的 DVD 的销量只有几百份——即便是腾讯,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很有效的从动画上赚钱的方法。
《暗杀教室》真人电影,在上半年日本电影票房排行第三。
不过别忘了泛娱乐这个噱头。最近一部《画江湖之不良人》的网络剧让动画早在 2014 年诞生的动画终于为更多人所知。二次元和动画看起来是越来越多人了解和关注,但无疑目前在主流文化里,它还是非主流。
“二次元文化更多还是相对主流文化小众一点,是一种亚文化。相对影视的造星能力、造话题能力,包括变现能力相对还是弱一些。”程武说。“在整个泛娱乐布局当中,整体的社会化分工,要进行大社会组合的环境最有挑战力的其实是影视。”实际上,在 2011 年第一个提出泛娱乐这个概念的,正是程武,他本人目前还是腾讯影业的 CEO。
泛娱乐在日本已经非常完善。日本漫改真人电影的风潮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趋势:《死神》、《暗杀教室》、《JOJO 的奇妙冒险》,最后连《银魂》也未能免俗。日本上半年电影票房排行榜里,前十名有 8 部动画或者真人漫画改编电影。
但是中国依然处于摸索规则的阶段,动漫改编真人电影的的尝试才刚刚起步。去年,有妖气宣布了其平台上三大漫画《雏蜂》、《端脑》和《镇魂街》漫画改编真人电影加计划;腾讯也于去年 9 月成立影业,并在今年 1 周年之际宣布,将要把腾讯动漫平台上的科幻漫画《拓星者》改编成真人电影。
说起泛娱乐,在国内可能没有公司可以和腾讯竞争。在整个泛娱乐布局中,腾讯互娱下四大事业群动漫、文学、游戏和影视互相之间的合作非常方便,除此之外,它拥有大量的用户数据和 QQ 和微信等强有力的用户渠道。
尤其是游戏。游戏作为变现能力最强的一种媒体形式,是目前大多数国产动画都会选择的一条道路。前有《十万个冷笑话》,后有《那年那兔那些事儿》。如今,腾讯也要宣布将自己 2013 年出品的动画《王牌御史》改编为手机游戏。对于游戏运营见长的腾讯来说,这是一种值得期待的盈利模式。
腾讯也已经有了类似的经验:《火影忍者》改编的游戏在 App Store 上表现一直还不错。而坏消息是,其他一些国产动画改编游戏作品表现都比较差,不论是《秦时明月》这种老牌国产动画还是《那年那兔那些事儿》这样的新秀。
不过,腾讯在游戏方面的造诣到底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弥补国产动画本身和国外优质动画的差距,还要打个问号——何况大家对腾讯游戏的整体印象,并不算太好。
资本是有风险且需要回报的,而这也是目前所有从事动画行业人所面临的共同问题。至今为止,包括腾讯在内的诸多入局者,都没有给出一个很好的答案。没有人知道腾讯动漫这条路是不是走得一定对,甚至对于动画产业这个新兴产业来说,来得早一点并不比来得晚一点能更有优势。整个产业缺乏最基础的人才比如动画原画师,观众的消费习惯和版权意识还需进步,关于文化审查的政策阴晴不定,这些都不是腾讯能够解决的问题。
文章转自好奇心日报:http://www.qdaily.com/articles/33977.html